死亡与人生的型式
文/毛姆
斯宾诺莎说过,一个自由的人想得最少的莫过于死亡。没有必要去多想它,但是有那么多人那样一味回避,丝毫不加考虑,也是不近情理的。一个人应当对此有个决定性的看法。在死神来到面前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怕不怕死。我常常竭力想象,如果有个医生对我说,我患了不治之症,没有多少时候可活,我将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曾经把这心情放进我创作的各种人物的嘴里,不过我知道我这样做时是把这心情戏剧化了,不能说那真是我确确实实感受到的。
我并不认为自己对生命有非常强烈的本能的执著。我生过好几次重病,但只有一次知道自己是濒临死亡的边缘了而那时候我已经疲惫得不知恐惧,只想终止挣扎。死是避免不了的,如何死法也无关宏旨。有人希望不要知道死亡即将来临,而有幸能够没有痛苦地死去,我认为他们的企求是无可非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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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向惯于生活在未来之中,所以虽然如今我的未来是那么短暂了,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习惯,我的心灵怀着一种特殊的安宁,盼望在不定的年限里完成我刻意制定的人生型式。有时候我一瞬间是那么激动地迫切冀求死亡,恨不得插翅扑去,有如扑进情人的怀抱。它给予我的热烈刺激,不亚于当年生活给我感受的。我陶醉在这种思想之中。在那些时刻,它好像赐予了我最后的绝对自由。
虽然如此,我还是愿意活下去,只要医生能给我保持还可以的健康情况我欣赏这五光十色的世界,我对它将发生的一切颇感兴趣。许多和我同时并行前进的人们的结局不断地给我提供思索的粮食,有时给我证实我长年来形成的种种理论。我将为离别亲友而哀伤。我不能对某些受我教导和保护的人的命运漠不关心,不过他们依赖了我那么长久,也该享受他们的自由,无论自由将把他们引向何处。我在这个世界上长时期地占着一个位置,愿意早日空出来让给他人。
归根结蒂,一个人生的型式,关键在于完成。当再添加些什么反要破坏设计的时候,艺术家便放下了他的作品。
但是现在如果有人问我,这个型式有什么用处或意义,我只能回答说:一点没有。这仅是我在人生的空虚无聊上面硬加上去的东西,因为我是个小说家。为了自己乐意,为了自娱,为了满足我一种仿佛是本能的需要,我按照着某种设计,要求我的一生构成一种型式,有开头、有中段、有结尾,一如我拿各处遇到的人们作材料,编写成剧本或者长篇或短篇小说。我们是我们的性格和我们的环境的产物。我没有达成我理想的型式,连我比较向往的型式也没有达成,而只是完成了一个似乎还可以的型式。
有许多人生的型式都比我的好。我相信,我并不仅是受了文人常有的幻想的影响,反正我认为最佳的人生型式属于庄稼人,他耕种、收割,他以他的劳作为乐,以他的闲暇为乐,他恋爱、结婚、生男育女,最后寿终正寝。我仔细观察了那些有福的土地上的农民们,那里无需过分的劳动而五谷丰登,那里个人的欢乐和辛苦正是人类共同的命运,在那里我似乎看到了尽善尽美地体现了尽善尽美的人生。在那里,人生好比一篇优美的小说,从开头到结尾循着一条稳定而连贯的线索演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