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淑清
 
小时候,我不喜欢父亲面包。那年我十岁,夏天的午后,母亲嘱咐我去放四只小鹅,几个伙伴在大街上玩,我经不住诱惑也加入其中,等日头偏西,谁家女人呼唤孩子,我才如梦方醒,我的鹅呢?四周找遍了,只剩下两只,丢了两只。坏了,我清楚这一顿打肯定逃不过去。果然,我将两只小鹅赶回院子,在给苹果树修剪多余枝条的父亲,一看少了两只,就问哪里去了?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父亲五指山搧过来,左右开弓,我眼冒金星。母亲从厨房跑出来拦住了父亲,临了,父亲又补了我一脚。父亲认为我不小了,连只鹅崽都看不住,不是该打吗?
我就想,好好读书赶紧离开家,离开凶巴巴的父亲。饭桌上吃饭不许吧唧嘴,否则筷头子抽。早晨四点多钟敲玻璃窗叫起来,挎着粪筐沿大道捡粪。吃罢早饭,只要不上学,必带着我们去田地拔草,插秧苗。下雨天,父亲也不闲着,在堂屋地上编筐挝篓,本想出去耍。父亲呵斥一声,麻溜搓苞米。他不愿儿女闲着,在我记事起,家里总有干不完的活儿,锄头扔下,扛起镢头。驴拉磨似的,反反复复。羡慕别人的父亲,可以平起平坐,促膝交谈。像朋友般的关系,父亲的威严不容人靠近。
父亲文化不高,读过五年书,爱看书。家里有一口木头箱子,里边藏着很多书籍。父亲在生产队做队长,趁着他去给社员开会,我们取出书阅读。箱子上的锁,始终是虚张声势摆着的。我商量弟弟,他看一会儿,我给他放哨,瞄着大门口一旦父亲回来,马上打扫战场。我看书,他替我站岗。有一次,弟弟被几只麻雀勾引蹽到院里去了,我看得十分投入,依稀记得是《七剑下天山》小人书,父亲回来我也不知道,一抬头见父亲雷公似的伫立在地上,吓得我着慌将小人书掖在身后,唯恐他的大巴掌劈来,结果,父亲噗嗤笑了,看吧,我不反对你多认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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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读中学时,经济条件好了些,父母打理果园和土地,农闲,父亲打几天零工,父亲的心情也好了,脾气也收敛了。在读书上,尽管我没有读成文学院,也是考虑到自己身板不行,当时弟弟读大学,难以取舍,我唯有退出。从小学到高中,我们没有让父母接送过,父亲最初对子女的严厉管教也是有好处的,他培养孩子独立生存的能力。我写小说、散文,在本地成了一个业余作者,报社,电视台的老师来屯子采访,父亲嘿嘿乐着,配合摄影师拍照。节目没播放前,他揣着一盒素常舍不得抽的大生产烟,挺着胸脯,走在街上,碰着叔伯大爷递一根烟,听着人们对他傻闺女的夸赞。
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俺家清儿。等着播出那晚,父亲正襟危坐在褪了漆的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看到镜头里的自己,他的脸居然红了,一个劲埋怨,衣领不板正,钮扣歪了,头发也没梳&hellip&hellip看着看着,父亲的眸子噙着泪,别过脸谎称虫子飞进眼里,照着袖子抹了把泪。我未能读文学院,始终是他内心的一块隐疼。
我们一家住到城里,回老家探望父母,父亲早早吩咐母亲,做我爱吃的酸菜炖猪肉粉丝。蔬菜水果,准备了一堆。朝我碗里夹菜,和我抿一杯老酒,酒后说着土地与村庄里的一切变故。以前我们走就走,也不送一下。现在,他帮着将土特产搬进车后备箱,不住叮咛,在城里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家里有土地,啥也不缺,我和你妈搁家好着呢,不用惦记。直到车启动,开走。父亲像一棵老柳树栽在原地,痴痴地望着我们渐行渐远。
父亲同我们说话也变得小声细气,生怕一不小心说错了什么。曾经的父亲魁梧霸气,在家里是土皇帝,母亲也逆来顺受。眼下,他的脊梁弯了,华发苍苍,仍然侍弄土地,不歇着。他和母亲一道,以余生的时光努力着做好我们的大后方。
 
作者简介:
张淑清,辽宁省作协会员。作品在《北京文学》《鸭绿江》《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月报》《牡丹》《短篇小说》《大鹏文学》《岁月》《小小说月报》《海燕》《椰城》《散文百家》《辽河》等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