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几乎给了我一切。天赋、名望、地位、才华、气概。我让艺术成为一门哲学,让哲学成为一门艺术我改变人的心灵、物的颜色我所言所行,无不使人惊叹戏剧,这本是最为客观的艺术形式,在我手里却成为像抒情诗和商籁诗那样抒个人情怀的表达方式,同时范围更为开阔、人物更为丰富戏剧、小说、韵律诗、散文诗、微妙含蓄或奇妙非凡的对白,我笔之所至,无不以美的新形态展现其美我让真实本身不但显其真,同样也显其假,亦真亦假,以此作为它天经地义的内涵,显明了无论真假,都不过是心智存在的形式。我视艺术为最高的现实,而生活不过是一个虚构的形态我唤醒了这个世纪的想象力,它便在我身边创造神话与传奇万象之繁,我一言可以蔽之,万物之妙,我一语足以道破。
 
除了这些,我还有不同的一些东西。我让自己受诱惑,糊里糊涂地掉进声色的放浪而不能自拔,以作为一个纨绔子弟、花花公子、风流人物自快,让身边围着一些不成器的小人。挥霍自己的才华,把一个永恒的青春抛掷,让我莫名其妙地觉得快活。在高峰顶上呆腻了,便成心下到谷底,寻求新的刺激。在思想范畴中我视作似非而是的悖论,在激情领域中成了乖张变态的情欲。
 
欲望,到头来,是一种痼疾,或是一种疯狂,或两者都是。对别人的生死我变得漠不关心,只要自己高兴就快活一下,过后便掉头走了。我忘了,日常生活中每一个细小的行为都能培养或者败坏品格,因此,一个人在暗室里干的事,总有一天要在房顶上叫嚷出去的。我不再主宰自己,不再执掌自己的灵魂,也不认识它了。我让你支配我、让你的父亲面包吓唬我,终于弄得脸面丢尽。对于我,只剩下一样东西了:绝对的谦卑对于你,同样只剩下一样东西了:也是绝对的谦卑。你最好还是下来,在屈辱中与我一道学这功课。
 
 
 
我身受铁窗之苦已快两年了。在我心性的深处升起狂乱的绝望,哀绝的情状不忍卒睹:无力的暴怒、苦涩的鄙夷、欲哭无泪的哀伤、欲唤无声的苦痛、欲说无言的悲怆。人间苦情我一一尝遍了,我比华兹华斯本人更能理解他诗句的意思:
 
苦难悠悠,朦胧中,暗地里
原是无穷尽。
 
但是,想到我的苦难无穷无尽虽然有时会觉得痛快,我可不想叫自己无端去受苦。现在我发现,藏在我心性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无意义的,而受苦是最不可能没有意义的。这个东西藏在我心性的深处,就像野地里的宝藏。它就是谦卑。
 
我内心所剩下的,这是最后一样,这也是最好的一样东西了:是我达致的终极发现,是我柳暗花明的起点。因为是出于自己,我知道它来得正是时候。不迟,也不早。如果是别人告诉我的,我会反驳。如果是别人带给我的,我会拒绝。既然是自己发现的,我便想存于心间。必须这样。就这一样东西,蕴含了生活的要素,新生活的要素,蕴含了我的新生。天下万物唯有它最奇怪。给别人不行,别人要给你也给不了。想获得它也不行,除非把自己已有的东西全都放弃。只有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才能知道自己拥有它。
 
既然我领悟了自己心中的谦卑,就很清楚要做什么,事实上是必须做什么。我用了&ldquo必须&rdquo,不用说指的并非任何外在的制约或命令。这些我概不接受。我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是个有主见的自为主义者。除非出自本人,否则任你什么东西,对我一点价值也没有。我的心性在寻找一个新的自我实现的方式。这是我唯一关心的。而第一件我要做的事,便是把自己从对你任何可能的怨恨中解脱出来。
 
我是完完全全的身无分文,实实在在的无家可归。可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惨的呢。实话告诉你,与其心怀对你或世人的怨恨出这监狱,我还不如高高兴兴地挨家挨户要饭去。如果从大户人家要不到,从穷人家里也会要到一点的。东西很多的人常常贪婪成性,自己没什么的人总是与人分享。只要心中存有爱,我不介意夏天里在凉气袭人的草地上过夜,冬天里在干草堆边、在大谷仓下避寒。身外之物对我似乎是毫无意义了。你看,我的自为主义已经达到一种多么强烈的地步,或者更应该说是正在达到这种地步,因为路途还远着呢,而&ldquo我行走的地方布满荆棘&rdquo。
 
 
 
当然我知道自己命中不会到大路边乞讨,如果当真躺在了冰凉的草地上过夜,那也是要给月亮写商籁诗。出狱那天罗比会在大铁门的那边等我的,而他所象征的,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关爱,还有其他好多人的呢。相信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不管怎样还是不会饿肚子的。这样的话,即使没写出好书来,至少也可以读些好书。还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吗?之后我希望能重整我的创作能力。可要是事与愿违:要是在这世界上变得无亲无故,千家万户也无人同情无人接纳,我唯有破衣遮身沿门托钵即使这样,只要胸不存块垒,不为怨恨和鄙夷所困,我便能满怀信心,泰然直面人生,远胜过锦缎加身,裹着一个为仇恨所苦的灵魂。要我宽恕你,真的是一点也不难。但要我因为宽恕你而快乐,首先你必须感到需要我的宽恕。当你真的想要时,会发现它在等着你。
 
不用说,我得做的并非就这些,要只有这些就比较好办了。该做的事还多着呢。有陡得多的山要攀登,有深得多的幽谷要穿越。而一切都必须出自我内心。宗教、道德、道理,没有一样能帮得上忙。
 
道德帮不了忙。我生来就是个离经叛道的人,是个标新立异、而非循规蹈矩的人。但是我看到一个人错不在于他做什么,而在于他成为怎样一个人。好在明白了这一点。
 
 
 
宗教帮不了忙。别人信那看不见的,我信摸得着看得到的。我的神他们住在用手建造的庙宇中,我的教义在实际经验的范围内达到了完美与完满的境界,可能太完满了,因为就像很多或所有那些把他们的天堂放在这世上的人,我不但在这世上发现了天堂的美好,也发现了地狱的可怕。要是真还考虑到了宗教,我便觉得想为那些无法信神的人创立一个教团,也许就称为&ldquo无父者兄弟会&rdquo吧。在这里,有一座圣坛,上面没点蜡烛,有一个神甫,心中不存平安,可以用没受过祝福的父亲面包和不斟酒的圣杯主持圣餐。不管什么,要成为真实,就必须变成宗教。不可知论同信仰一样,也要有它的仪式。它撒下它的殉道者之种,应该结成了圣人之果,它应该天天赞颂,感谢上帝他躲着不让人看见。但不管是信仰还是不可知,都绝不能是外在于我的东西。它的教义必须由我亲自创立。只有创造自己形式的才是属灵的。假使我不能在自己内心发现它的真意,那就永远也发现不了。假使我不是已然找着了它,就永远也找不着了。
 
道理帮不了忙。讲道理那就等于说,定我罪的法律是错误、是不公正的法律,让我受苦的制度是错误、是不公正的制度。但是,我总得设法使这两样东西显得对我既公正又公平。正如在艺术中,人只关心一个特定的事物在一个特定的瞬间对自己来说是什么在人性格的道德进化中也一样。我必须使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对自己有益。硬板床、恶劣的食物、磨得人手指尖又痛又麻的扯麻絮的硬绳子、从早到晚奴隶般的劳作、似乎是出于常规需要而发出的呵斥命令、使悲哀显得怪异的丑陋衣服、静默、孤单、屈辱&mdash&mdash这一切的一切,我都得转化为属灵的精神体验。对肉体的每一丁点降格,我都必须设法变成灵魂的精神升华。
 
希望能达到那个境界,使我能够说,简简单单、自自然然地说,我人生有两大转折点:一是父亲送我进牛津,一是社会送我进监狱。我不说这对我是最好不过的事,因为那样的话我听着太苦涩了。我更愿意说,或者听人们说,我是这个时代的产儿,太典型了,以致于因为我的乖张变态,为了我的乖张变态,把自己生命中好的变成恶的,恶的变成好的。然而,自己怎么说,别人怎么说,都无关紧要。重要的事,迫在眉睫的事,我不得不做的事,好让自己在剩下无多的日子里不致凋零残缺,便是将加诸于我的一切尽皆吸收进自己的心性,使之成为我的一部分。既来则安,无怨无惧,也不耿耿于怀。恶大莫过于浮浅。无论什么,领悟了就是。
 
 
 
刚进监狱时,有些人劝我忘掉自己是谁。要听了这话就完了。只有领悟了自己是什么人,我心中才有安宁可言。现在又有些人劝我一出狱就忘掉自己曾经坐过牢。我知道要听了这话也会同样要命的。这意味着一种不可容忍的耻辱之感将永远紧追我不舍,这意味着那些我跟旁人一样钟爱的事物&mdash&mdash日月之美、四季之盛、黎明的音乐、长夜的静谧、绿叶间滴落的雨点、悄悄爬上草地把它缀成银光一片的露珠&mdash&mdash这一切在我眼里都将蒙上污渍,失去它们疗治心灵的能力,失去它们传达欢乐的能力。抵讳自己的经历就是遏止自己的发展。抵赖自己的经历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这无异于排斥灵魂。因为就像我们的肉体什么都吸收,既吸收经牧师或圣灵的显现净化过的东西,也吸收世俗不洁的东西,林林总总,都化为力气和速度,化为肌肉优美的动作,化为悦目的皮肤,化为头发、嘴唇、眼睛的线条与色泽灵魂同样地,也有它摄取营养的功能,能把本来是下作的、残忍的、堕落的东西,化为高尚的思想和高雅的情怀。不止如此,灵魂还能在这些东西中找到最尊严的方式来伸张自己,也能经常通过本来意在亵渎、毁灭的东西来把自己最完美地彰显出来。
 
我不过是一所普通监狱里的一名普通囚犯,这一点我必须老老实实地接受尽管你也许会觉得奇怪,我要教会自己的事有一件就是:别因此而羞愧。我必须接受这是一个惩罚假如因为受到惩罚而羞愧,那惩罚受了就跟从来没受过一样。当然,有许多事我没干却被定罪,但也有许多事是我干的因而获罪,还有更多的事我干了却从未被告发过。我在这封信中说了,神是奇怪的,他们惩罚我们,不但因为我们的恶行和堕落变态,也因为我们的美好与善良。就这一点,我必须接受的事实是,一个人受惩罚,不但因为他作的恶,也因为他行的善。我不怀疑,人这样受罚很有道理。这有助于、或者说应该是有助于对一己之善恶的领悟,不会因为其中的哪一样而自满自负。假使我这样,就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不会对受惩罚感到羞愧,那我就能自由地思考、行走、生活了。
 
 
 
不少人出狱后还带着他们的囚牢踏入外面的天地,当作耻辱秘密地藏在心底,最终就像一头头什么东西中了毒似的,可怜兮兮地爬进哪个洞里死了。他们落到这步田地真是可悲,而社会把他们逼成这样,很不应该,太不应该了。社会自认有权对个人施以令人发指的惩罚,可它也表现了浮浅这一大恶,领悟不到自己干下了什么事。当那个人受过惩罚之后,社会就撇下他不管了,也就是说把他抛弃了,而这时,社会对那个人所负的最责无旁贷的义务才刚开始呢。社会真的是愧对自己的行为,避而不敢面对它惩罚过的人,就像有人欠了债还不起就躲起来,或者给人造成了不可挽回、无可补救的损害后就逃之夭夭。我从我这方面要求,如果我领悟了自己所受的苦,那社会也该领悟它对我所施的惩罚,于是双方就不得再胸怀芥蒂、心存仇恨了。
 
当然,我知道以某个观点看,事情对我要比对其他人更困难从案情的性质看,肯定要更困难的。同我关在一起的那些个苦命的盗贼流浪汉,在好多方面都要比我幸运。不管是在灰色的城市还是在绿色的乡村,他们犯罪毕竟是在小街小巷小地方要找个人们对他们干下的事毫不知情的去处,简直用不着走出小鸟在破晓与黎明之间能飞过的距离。但是对于我,&ldquo世界缩得只有巴掌大&rdquo,不管去哪儿,都看到铅铸石雕般地写着我的名字。因为我不是从藉藉无闻跃入一时的罪名昭彰,而是从一种永恒的荣耀跌进一种永恒的耻辱。我自己有时觉得这似乎说明了,如果真还用得着说明,名闻遐迩与臭名昭著不过是一步之遥,要是真还有一步远的话。
 
就我的名字传播所及,到哪儿人们都认得出我来,就我干的蠢事传扬所及,谁都对我的生平了如指掌。但即使这样,我仍然能从中看到对我好的一面。这将迫使我需要再次彰显我的艺术家身份,而且是越快越好。只消再出哪怕是一部好作品,我就能挡掉恶意攻击者的明枪,胆小鬼嘲讽的暗箭,把侮蔑的舌头连根拔掉。如果生活还要令我为难,目前肯定是这样,那我同样要叫生活为难。人们必须对我采取某种态度,因此既对他们自己也对我作出判断。不用说我指的不是特定的个人。我有心与之相处的人现在只有艺术家以及受过苦的人:那些知道美是什么的人,那些知道悲怆是什么的人。其他人我一概不感兴趣。我也不会对生活提出任何要求。说的这一切,谈的无非是关于自己对整个生活的心理态度而我觉得,不因为受过惩罚而羞愧,是必须首先达到的境界之一,为了我自己能臻于完美,也因为我是如此的不完美。
 
接着我必须学会快乐。我一度凭直觉懂得快乐,或者以为自己懂得快乐。心中曾一直春意盎然。我的气质与快乐是如鱼得水,生活满满当当的尽是欢娱,就像把酒斟到了杯沿。而今我是从一个全新的立足点来考虑生活,即使是想象一下快乐是什么,常常都极为困难。记得第一个学期在牛津读佩特的《文艺复兴史研究》,那本书对我的生活有着奇特的影响。看到但丁把那些动辄悲悲戚戚的人放在了地狱的下层,就到学院图书馆翻到《神曲》中的那一段,只见在可怕的沼泽地下躺着那些&ldquo在甜美的空气中愁眉苦脸&rdquo的人,永远是一声一叹地念叨着:
 
那时我们愁眉苦脸
而阳光中甜美的空气喜气洋洋。
 
我知道教会谴责精神上的懒散忧郁,但那时觉得这整个想法似乎颇有妙趣,就这个罪,我猜想,也是哪个对真实生活一点也不了解的牧师编出来的。我也不明白但丁,为什么既然说了&ldquo悲哀让我们与上帝重新结合&rdquo,又对那些沉迷于忧伤的人那么狠心,如果真有那样的人的话。当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忧伤竟会成为我生活中一个最大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