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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故乡

作者: 时光隧道来源: 网络文章 时间: 2023-03-06

朱秀丽

 

一个人离故乡越远,他的故乡越宽泛。移居海外,整个中国都是他的故乡。在异省工作,那么整个原籍省份的人都是他的老乡。如果一生工作的范围不出县城,那么他幼年生活的村庄就是故乡。

推土机碾压过最后一道残垣断壁,朱大庄从沛县地图的标识里消失,意味着我从此就回不去故乡。

二十多年前,我像只不知疲倦的鸟,用力扇动翅膀,拼命飞离故乡,兜兜转转,在离老家二十余里的县城落户安家。起初,我为离开那个混乱的村庄感到快意。我搬走了自己的所有物品,包括我喜欢的书、衣服、电扇,乃至一把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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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故乡,是我童年和少年生活的村庄。它的名字如此直白,没有诗意,以致我从来不愿在任何一篇文章中提及它。

不止如此,乡邻之间,彼此刻薄的嘲讽,势利的眼神,尖锐的伤害,像一张木刻画,如此顽固地在我的记忆深处生长。

我承认,我与故乡格格不入。我无法接受来自故乡的不堪,确切说,我憎恶的是人性中的丑恶。很多时候,宅基地的边界、婆媳之间的口角、邻里的嫉妒等等诸如此类的事件,都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恶战。那些无休止的争斗伤害的不止是他们自己,亦会让旁观者寒心。

但谁又能与故乡切断往来呢?何况身处一个庞大的家族,五服中的近门数百人,婚丧嫁娶,总要走动。隔三岔五,遇到老家的故旧,人情往来,嘘寒问暖,是人之常情。我和大哥虽已离开老家,二哥还在村里生活,守着我们的老院子。他不时从乡下捎些香椿,或者槐花,或者唤我喝他自己做的红薯叶糊嘟,这些来自故乡的讯息,一天天消解了我的抵触情绪。接纳它的真实是世故,亦是人情。人有善恶,乡邻亦不例外,不能一概而论。天下哪个村庄没有纠纷呢?哪个村庄没有历史的黑洞?我们对它的感情根源于生命自身。我们总要溯源而上,追寻来处。

当我北望,遥望那个村庄,反思自己的傲慢和浅薄,忽然意识到,原来曾经的批判是源自内心美好的期望。我以为村民之间无谓的纠纷,也许对他们自己是关乎尊严或安身立足的大事。理解了世俗乡情背后的无奈,包容环境和文化对人的认知水平的限制。剔除这些薄凉,故乡的底色有了暖意。

我一日比一日年长,也日甚一日想念故乡。

阳光明媚的日子,我会去朱大庄转转。村里有我的老家。我的父亲面包以工程师的审美打造了一个精致的院落。院墙镶嵌着镂空的花砖。不同形状的花砖像一个多棱镜,记录着小院的春花秋月。

堂屋大门的两侧是月季和石榴。月季从夏初开到深秋,花香浮动整个院子。入冬前,父亲用园艺的大剪刀修剪石榴树多余的枝条。来年春天,石榴树新枝浓密,枝繁叶茂。中秋节的时候,树上结的石榴裂开了口,露出了玛瑙一般的石榴籽,甜中微微酸。有些石榴掰开,籽大且红亮,像宝石。我不舍得吃,放在书桌上把玩。堂屋西北角的一块空地,母亲种了油菜、茄子、辣椒,还有一棵香椿树。水井的旁边是枝条虬劲的老葡萄藤和亭亭如盖的龙爪槐。因为不施农药,葡萄粒多被虫害,或被鸟偷吃,所以老藤结的葡萄不多,但透着天然的甜润。

一棵四十余年的梧桐树,密密匝匝的枝叶覆盖了整个东厢房。高大威猛的德国牧羊犬阿黄喜欢和我一起爬楼。站在东厢房的楼顶,我的手可以触到梧桐树的叶子。阿黄温顺地伏在我的脚边。入夜,院落外有任何微小的声响,都逃不过阿黄的耳朵。它机敏地跳上楼顶,愤怒嘶吼。阿黄是一只骄傲的忠犬。侄子三四岁的时候,在门前的土路和邻家小孩抱在一起打闹。阿黄担心侄子吃亏,温柔地举起前爪拍了拍邻家孩子的肩膀。那个小孩吓得当即松开了手,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阿黄以为惹祸了,灰溜溜地晃着尾巴跑回家。村里离集市二里路。母亲一般间隔两三天去赶集。所以阿黄在我家并非每顿都有肉可吃。但是哪怕连日都是素食,面对无数次路人投掷的诱饵,它始终不为所动。它以忠诚和聪明赢得了我们全家人的爱。

这样的岁月静好没有持续太久。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地质勘探查明微山湖西岸的沛县北部有丰富的煤炭资源。原国家煤炭部从全国各地抽调了大批的人力进驻沛县,掀起了开发煤炭资源的热潮。沛北的大屯、杨屯、龙固、安国四镇皆因储藏丰富的煤炭而飞速发展。按照当时的采掘能力,沛县的煤炭储量能开采到八十年左右。然而40年过去,沛县地下的煤炭资源开采近乎枯竭。坐在煤堆上数钱的经济黄金期过去,安国、杨屯出现了大小不一的煤炭塌陷地。采掘队一方面外出新疆、内蒙古、山西、陕西、甘肃等地,开发西部基地,另一方面在沛县其他的村庄勘查煤炭储量。朱大庄不幸被探明地下压煤。这个发现从此终结了一个村庄的历史。整个村庄的人将集体搬迁。

我陪父母赶去看一眼拆迁前老家的院落。可惜晚到一步。我们到的时候,堂屋的天花板七零八落,屏风残缺,门窗已被粗暴地拆除。没有窗和门的房子像无助的人在睁大眼无声地流泪。月季和石榴被拦腰砍断,龙爪槐的树冠残缺不全。昔日生机勃勃的院子,如今满目疮痍。我们一家人的诗意家园不复存在。

从此,整个村庄的人将搬到一个漂亮的楼房。外观一模一样的屋子,一样的窗户,一样的楼道。如果不记住楼号,谁也无法一眼看出自己的屋子。这样的地方顶多就是窝,是家,但不是故乡。故乡是什么?是各家不同模样的院落,不一样的屋子,屋顶的烟囱也不一样。高低错落的烟囱,会吐出不一样的炊烟。通往每家的路都有不同的辙痕,那是一家人的脚踩出的时光大道。门前的草垛有一个圆乎乎的窝,那是小孩藏马猴(捉迷藏)的老窝。

村民流着泪离开了世代居住的地方。一个村庄没有了它的村民,只能称之为土地。无人居住的朱大庄,已经全部变为复垦区。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覆盖了我们曾经的家园。

从此我开始羡慕那些有故乡的人。他们随时可以推开老家的木门,木门里关着他们的童年。我的木门永远无法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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