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quo这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份,每个人都需要做出牺牲,适应全新的环境。&rdquo因为全球新冠疫情的影响,原本应于12月5日至13日例行举办的&ldquo诺贝尔周&rdquo,不得不在2020年宣布取消。这是自两次世界大战(1907年和1924年)及1956年之后,诺贝尔奖史上第四次取消包含获奖演说、颁奖典礼、晚宴在内的&ldquo诺贝尔周&rdquo。
 
 
2020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露易丝·格丽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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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此,2020年的诺贝尔奖被分散在了各地颁发。12月7日,美国诗人露易丝·格丽克在家中接受了属于她的文学奖奖章和证书,并发表了获奖演说。
 
演说中,格丽克表达了关于自己获得诺奖的警惕。在她看来,自己这类发出亲密的、私人的声音的诗人,当一个集体开始为其鼓掌和颁奖时,会觉得受到了威胁和操控。
 
格丽克说,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不断重读了威廉·布莱克、艾米莉·狄金森等一些诗人,他们不是站在露天竞技场上的诗人,不是自说自话的人。他们的诗充满了亲密、诱惑、幽暗、秘密,它们是神父或心理医生会聆听的话语这些诗中,包含着读者或听者的重要贡献,他们倾听着诗中的一个秘密或一声怒吼,而且有时也参与了共谋。对于格丽克而言,这样的诗才是自己毕生狂热迷恋的。
 
 
露易丝·格丽克接受文学奖奖章
? Nobel Prize Outreach
 
尽管小时候的格丽克也曾在脑子里上演过一场竞赛,试图在威廉·布莱克的《小黑孩》和斯蒂芬·福斯特的《斯旺尼河》之间决选出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作,然而其秘密性决定了那是对诗歌本身创造的强大关联感的一种延伸,而非违背。何况自己后来认识到了这种等级制思维中的危险和局限性。但公共的荣誉是另一回事,由集体发出的声音或裁决是危险的,它会形成一种驱逐&mdash&mdash移开原本遮掩和保护在诗人安全地带之上的原木。
 
格丽克坦言,自己渴望拥有读者,却并不追求如同满座观众席一般空间意义上的众多读者。这些读者应该在时间的流逝中到来,一个接一个地渐次出现。诺贝尔文学奖的光线太明亮、声势太浩大,因此自己在得知获奖的那一刻,内心感受到了一种恐慌。也许诺贝尔奖是想要奖励那种亲密的、私人的声音,但公开表达虽然有时会增强、扩展这种声音,却绝不会取代它。
 
以下为露易丝·格丽克演说全文。
 
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大概是五六岁吧,我的脑子里上演着一场竞赛,一场能够选出世界上最伟大诗作的比赛。有两首诗进入了决选名单:威廉·布莱克的《小黑孩》和斯蒂芬·福斯特的《斯旺尼河》。我祖母的房子坐落于纽约长岛南岸的西达赫斯特村,当时我就在那座房子的次卧里来回踱步,像我习惯的那样,在脑中默默地而非出声地背诵布莱克那令人难忘的诗,同样,也在脑中默默地哼唱福斯特的那首沉痛、凄凉的歌。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浪漫主义诗人、版画家。其代表诗作收录于诗集《天真与经验之歌》(译者:杨苡 )。
 
我为什么会读到布莱克还是个谜。我想在我父母家,除了更加常见的有关政治、历史的书和大量的小说,还有少量诗集。但我总是把布莱克和祖母家联系起来。我的祖母不是个好读书的女人,但她那儿有布莱克《天真与经验之歌》,还有一本小书,汇编了从莎士比亚戏剧中选出的歌词&mdash&mdash有不少我都能背诵。我格外喜欢《辛白林》中的歌,或许当时一个字也不懂,却能清楚地听到那语调、格律、铿锵的祈使句,这令一个胆怯恐惧的孩童格外兴奋。&ldquo墓草长新,永留记忆。&rdquo我也希望如此。
 
这类为了荣耀和至高奖赏而开展的比赛,对我来说是十分自然的事我启蒙时期最早读过的神话里充满了这类比赛。即使我很小的时候,在我看来,世上最伟大的诗就是高级荣誉中最高级的那种。这也是父母培育我和我妹妹的方式,我们要去拯救法国(圣女贞德),要去发现镭元素(玛丽·居里)。后来,我开始认识到这种等级制思维中的危险和局限性,但对于幼年的我来说,发奖这件事却非常重要。会有一个人站在山巅,从很远处就能看见,那是山上唯一引人注意的东西。站在下面一点点的人就看不见了。
 
或者,我说的人在这里也可以换成诗。那时我非常确信,不知为何,布莱克一定知道我脑子里的这场比赛,而且对结果十分关心。我知道他已经死了,但我觉得他还活着,我能听到他对我说话的声音,被伪装起来了,但依然就是他的声音。我感到他只在对我说话,或是专门对我说话。我感到自己被选中,非常幸运我也感到,我格外渴望和布莱克说话,而和莎士比亚一道,他已经成为我交谈的对象。
 
露易丝·格丽克旧照
 
布莱克获胜了。但后来我意识到那两首诗多么相似那时和现在一样,我都被那出于哀伤或渴望的孤独的人类声音所吸引。随着我长大,我不断重读一些诗人,而在他们的诗中,我自己曾作为被选中的聆听者,扮演了重要角色。亲密的、诱惑的,往往是幽暗的、秘密的。不是那些站在露天竞技场上的诗人。不是那些自说自话的人。
 
我喜欢这种协定,我喜欢这种感觉:一首诗说出的东西不仅必要,而且私密,它们是神父或心理医生会聆听的话语。
 
我祖母家的次卧里进行的授奖仪式,因其秘密性,仿佛就是一首诗所创造的那种强大关联感的延伸:一种延伸,而不是违背。
 
布莱克通过那个黑人小男孩对我说话他是那个声音的隐秘源头。他隐而不见,正如那个黑人小男孩在那个漠然、轻蔑的白人男孩那里也是看不见的,或者看不真切的。但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在他那暂时性的、必死的身躯之中包含着他闪闪发光的纯洁灵魂我知道这一点,因为那个黑人小孩所说的,他对体验和经验的描述,不带有任何指责,也没有想要为自己复仇,只是传递着这样的信念:在那个他死后将要去的完美世界,人们会按照他真正的本质认识他,而他会带着莫大的喜悦保护那个更脆弱的白人小孩,防止他被过多的阳光晒伤。这个信念不是一种现实的期望,它忽略了现实,让这首诗令人心碎,同时也为它赋予了深刻的政治性。黑人小男孩不允许自己体验的伤害和正当的愤怒,他的母亲希望为他遮挡的伤害和愤怒,却被读者或听者体验到了。即使那个读者也还只是个孩子。
 
但公共的荣誉是另一回事。
 
那些我毕生都狂热迷恋的诗是我之前描述的那种诗,是包含了私人的选择、密谋的诗,那些诗包含了读者或听者的重要贡献,他们倾听着诗中的一个秘密或一声怒吼,而且有时也参与了共谋。&ldquo我是无名之辈,&rdquo艾米莉·狄金森说:&ldquo你也是无名之辈吗?/那我们就是一对了&mdash&mdash别声张&hellip&hellip&rdquo或者艾略特:&ldquo那么我们走吧,你我两个人,/正当朝天空慢慢铺展着黄昏,/好似病人麻醉在手术桌上&hellip&hellip&rdquo艾略特不是在召集童子军队列。他在向读者发言。与之相反的是莎士比亚的&ldquo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rdquo:莎士比亚并不是把我比作夏日。我在这首诗中,有幸偷听了炫目的精妙乐音,但这首诗并不要求我在场。
 
露易丝·格丽克的诺贝尔文学奖证书? Nobel Prize Outreach
 
在吸引我的那类艺术中,由集体发出的声音或裁决是危险的。亲密言词的不确定性增强了这种言词的力量和读者的力量,而正是读者的存在,鼓励着这种声音表达急迫恳求或倾诉秘密。
 
当一个集体开始对这类诗人鼓掌、颁奖,而不是在放逐和无视他/她,这样的诗人会遭遇什么呢?要我说,这个诗人会觉得受到威胁和操控。
 
这是狄金森的主题。并非全是,但常常是。
 
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现代主义诗歌先驱。
 
在我十几岁时,我读艾米莉·狄金森最有热情。通常是在深夜,在上床时间之后,在客厅沙发上。
 
I&rsquom nobody! Who are you?
Are you nobody, too?
 
还有我当时读的也至今更喜欢的那个版本写道:
 
Then there&rsquos a pair of us &mdash don&rsquot tell!
They&rsquod banish us, you know&hellip
 
当我坐在沙发上,狄金森选中了我或者认出了我。我们惺惺相惜,在不可见处相互陪伴,这是仅有我们知晓的事实,而我们的观点在彼此那里得到确证。而在这世界上,我们是无名之辈。
 
但对我们这样生存的人,安居于原木下面自己的安全地带的人来说,什么会构成一种驱逐?驱逐就是当木头被移开的时候。
 
在此我谈论的不是艾米莉·狄金森对青春期少女的恶劣影响。我谈论的是一种性格,这种性格不信任公共生活,或者认为公共生活领域就意味着概括,会抹去精确,片面的真相会取代坦率的、充满感性的揭露。举个例子:假设这密谋者的声音,狄金森的声音,被特别法庭的声音所取代:&ldquo我们是无名之辈,你是谁?&rdquo这种断言一瞬间就变得险恶了。
 
 
露易丝·格丽克诗集《直到世界反映了灵魂最深层的需要》《月光的合金》(译者:柳向阳、范静哗 )。
 
10月8日早上,我惊讶地感受到刚刚描述的这种惊慌。光线太明亮了。声势也太浩大了。
 
我们这些作家大概都渴望拥有许多读者。然而,有些诗人不会追求在空间意义上抵达众多读者,如同坐满的观众席那样。他们设想中的拥有众多读者是指时间意义上的,是渐次发生的,许多读者在时间流逝中到来,在未来出现,但这些读者总是以某种深刻的方式,单独地到来,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我相信,瑞典学院把这个奖颁给我,是想要奖励那种亲密的、私人的声音,公开表达可能有时会增强、扩展这种声音,但绝不会取代它。
 
附:露易丝·格丽克演说中提及的两首诗
 
1.
《小黑孩》
威廉·布莱克
 
在南方的荒野我妈把我生养,
我是黑的,但是啊!我的灵魂却洁白,
英国的孩子洁白得像天使一样,
可我是黑的,像是被掠夺去光彩。
 
在一棵树下我妈教导着我,
坐下来,白昼尚未炎热,
她把我抱上膝头亲吻着我,
用手指着东方,开始对我说。
 
看那升起的太阳:上帝就在那里居住,
放射着他的光,散发着他的热。
人和兽,花朵和树木
接受着黎明的舒畅,中午的欢悦。
 
把我们安置在地上一点点空间,
让我们学着承受一点爱的光线。
这黑黑的躯体和这被太阳晒焦的脸,
不过是一朵乌云,像荫蔽的丛林一片。
 
因为等到我们的灵魂学会忍受酷热,
乌云便将消逝,我们将听见他的声音,
说:走出丛林,我的爱,我的宝贝,
像欢腾的羔羊般地围着我金色的帐篷。
 
我母亲就这样讲了,还亲吻了我。
我就对小英国孩子也这样讲。
当我脱离了乌云,他离了白云,
我们就围着上帝的帐篷欢腾如羔羊。
 
我将给他遮阳直到他能忍受酷热,
高兴地倚靠在我们天父的膝前,
那时我将站起来将他的银发抚摸,
我将像他一样,他也将对我眷恋。
 
(译诗为杨苡译本。《天真与经验之歌》,译林出版社,2002-4)
 
2.
《&ldquo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rdquo》
艾米莉·狄金森
 
我是无名之辈,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之辈?
这就有了我们一对,可是别声张!
你知道,他们会大肆宣扬!
 
做个,显要人物,好不无聊!
像个青蛙,向仰慕你的泥沼&mdash&mdash
在整个六月,把个人的姓名
聒噪&mdash&mdash何等招摇!
 
(译诗为江枫译本。《暴风雨夜,暴风雨夜:狄金森诗歌精粹》,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