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唐君毅 
我时常说,年轻的时候,好些观念是从性格里面出来的。这里面有很多真经验,真经验是思想学问的背景。有时候,你的思想学问未必与你的真经验配合,但思想学问的发展,弯来弯去的发展了,最后还是要与你的真经验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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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后来的许多思想,可以说是环绕自己的真经验。我思想中最高的那一部分都是环绕那些真经验。就是说,有些时候是个人的情感,譬如当时我父亲面包离开,离别当然是主观的情感,但是主观的情感也可以一下子普遍化的,就是我经验到这个东西,不是我推论出来的。
 
当时我是觉得我一下子想到古往今来的人无数的离别,一下子个人的离别的悲哀变成了古往今来所有的离别的悲哀。当然这古往今来一切人我并不晓得是谁,而我这种情感有多大,我也不晓得。但这个是真的东西!一个既是情又是理的&ldquo东西&rdquo!
 
我的哲学中,宇宙也好,人生也好,最后的东西是什么呢?是一个又是情又是理的东西!不是情、理两个,情的普遍化是理,理的具体化是情。
 
人年轻的时候纯洁,心地干净,岁数大了有时就赶不上年轻人。说心境的完全纯洁干净,我三十岁以前那时最纯洁干净,以后是不是一定就坏,当然不能这样说,但是没有这样纯洁,而且感情很弱,普遍的感情变得浅。
 
我举个例,一次是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到了南京。天上月食,很多小孩在打鼓,说天狗把月亮食了,许多孩子在打鼓要救那月亮,我看了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我想,这些孩子打鼓怎么可以救得了天上的月亮呢?一下子我有一个感觉:像每一个小孩的心灵都向着天上的月亮,情感都挂在天上的月亮,好像无数的小孩,无数关连天上月亮的情感充塞于天地之间!我那时心里难过悲哀感动得不得了。或者这些小孩只是由习惯传下来,随便打打,但最初想到打鼓的人,他鼓在这里打,心情是向着天上,是要救天上的月亮。这一类事情,在我年轻的时候,时时出现,这就成了后来学问的根本。
 
这种经验好像过去之后就没有了。我后来的思想就是回顾这种我曾经自己亲自受过的经验,去说明这种经验。说这种经验完全是经验主义所说的个别的经验,我想也不是,我想是个情理合一的经验。
 
我思想就是要去说明这个东西,要说明这个东西就有很多麻烦。你怎么去说明,用什么理论去说明它呢?因为有人承认这个,有人不承认不承认,你要批评他,他可以再提出疑问,你要答复他,这样反反复复地去想,这样子逼我走上哲学的路。
 
其实开始时我并不是一定要学哲学的,这点我要举梁漱溟先生的一句话。梁先生有很多话,也讲了很多的思想,有人觉得他的话他的思想是哲学,但他自己心目中根本不作如此看,即不理会是不是哲学。
 
我也可以说,最初我想这许多问题,我并没有一个意思学哲学,后来因为有这么多问题在,于是逼着我学上去,学上去后,许多学问的发展当然还有曲折,不必在这里特别说了。
 
但思想的后面,有一个亲切的经验,经验后面是一个生命,这个我觉得还是个根本。生命的状态当然各人不完全相同我想大概生命的状态在年轻时总是好的,岁数大了就不行。
 
十年前我母亲过世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心很好,心里一方面很悲哀,一方面觉得心里很干净,很纯洁,也很真切。
 
大概一个人遇到许多动人心弦的事情,你的生命之根、性情才显出来。当然这几年我亦有一些感受,有些时候我是感到一些又是情又是理的东西。
 
整个来说,三十岁以后不如三十岁以前。三十岁以后,学问当然是进步了,如果详细说,这中间当然有很多曲折,譬如刚才说我不喜欢唯心论,喜欢实在论,到我念大学的时候,我就喜欢新实在论。那时方东美先生教过我,我念大学三年级,他也反对唯心论。那时老师里面有个汤锡予先生,他讲唯心论,我们攻击他,说唯心论不行。
 
但后来离开学校,我读唯心论的书,那是我自己读的。最初读黑格耳和康德的东西,当时读这些书,大概是读到发现他们的思想与我不冲突为止。或者是同我的思想有矛盾的地方,我想法子能够有个解决就足够。
 
以前我读西方哲学方面的书,英文翻译的康德、黑格耳全都念过,菲希特、谢林也读过,但对这些未作专门研究。我发现这些东西同我的生命有许多距离。在近代的哲学家就是怀特海(Whitehead),我觉得同他相近一点。现在人讲存在主义,我看存在主义的书,没有得很多益处。我有篇文章讲海德格,我觉得他们所能够讲的,我也一样可以讲,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益处。
 
另外的一些哲学,如分析哲学,这种专门的东西,我便不大下功夫。对于西方哲学,现在来说,我喜欢的还是黑格耳(Hegel),近代的是怀特海。对于中国哲学,我的理解也是慢慢才进步的。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不喜欢中国哲学。其实我对哲学下的功夫,还是在西方哲学方面下得多。对中国哲学,小时候读了一些书,后来念了西方哲学以后,便没有读很多中国东西了。对中国的东西,大概在三十岁以后,才有那种热诚。
 
后来我便开始教大学,大概三十多岁思想方面就定了。当然写的文章后来便写多了。不过虽定,知识总是积累。现在我还是觉得,如果肯读书,肯用心,大概每天早上还有一点发明。早上总是清明,早上总有一点,好像思想的力量还未完全衰,但是方向则没有改变。